* 感谢17173萤火虫为本文撰写提供游戏


近期，一款波兰独立游戏《冰汽时代》在Steam上全球热卖，讲述了虚拟的维多利亚蒸汽时代，因极度严寒天灾，人类幸存者们从伦敦流亡到北极，形成小社群艰难生存的故事。

玩家首先好奇的是，游戏设定的苦寒之境，有现实基础吗？

当前科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，自地球形成以来，已经出现过至少5次大冰期：新太古代大冰期、前寒武纪大冰期、早古生代大冰期、晚古生代大冰期和始于260万年前的更新世大冰期。大冰期中，温度下降，地表植物区系和生物生存环境发生剧变，各物种轮番上演适者生存的残酷戏码。

当今的地球仍处于更新世大冰期的一次间冰期。距今约二万年前，地球表面约三分一地方被冰块覆盖，称为冰河时代。距今一万一千年，地球表面变暖，大部分冰块开始融解，只余下少部份覆盖山谷、河流和高山，露出了湖泊和谷地，地球地形和气候变得与今天接近。如今南北两极的冰川，是冰河时期的遗产之一。人们熟知的猛犸象和剑齿虎，正是在这次暖化期间灭绝的。

（来自电影《冰河世纪5的猛犸象和剑齿虎》）

参考已故气象学家竺可桢先生的名作《中囯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》，中囯近5000年的气候可以分为四个温暖期和四个寒冷期，变化周期平均为1250年；在每一个四百至八百年的期间里，可以分出五十至一百年为周期的小循环；最低温度出现在公元前1000年、公元400年、1200年和1700年。可以看到，每个温暖期，都是中原汉族政治经济文化蓬勃发展的时期；而每到寒冷期，北方游牧民族就会不断南下寻求生存空间。烽火戏诸侯、五胡乱华、靖康之耻，乃至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，中囯历史上数次朝代更替，都与长期极端寒冷气候直接相关。

按游戏设定，另一个平行宇宙中的维多利亚时代，因火山喷发、火山灰严重反射太阳辐射，造成了类似核冬天的长期效果，其实距离我们并不遥远。

1815年4月5日至4月15日，印尼坦博拉火山爆发，喷出的火山灰总体积高达1500亿立方米，喷发高度44公里，可达地球平流层。之后第二年，北半球天气出现严重反常，夏天出现罕见低温，被称为“无夏之年”。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，7、8月间河流结冰；在德国南部，8月份发生霜冻灾害；在中囯，安徽、江西夏季天降大雪。这场天灾造成了整个北半球的农业生产严重受损。

（冰岛火山爆发时，火山灰的影响范围）
2010年3月20日、4月14日和5月初，冰岛南部的埃亚菲亚德拉火山发生了多次严重喷发，整个欧洲大面积空域被迫关闭，大量航班取消，一度引发恐慌。

了解游戏的现实背景，有助于我们居安思危，感受艰难时世中的人性闪光，理解游戏中决策者面临的伦理窘境。

游戏中呈现出的社会组织和运行架构，并未影射人类历史上某个具体国家的形成过程，更像是契合卢梭的《社会契约论》而进行的一次乌托邦社会实践。游戏虚拟出的艰难时世中，虽未明文表述，但贯穿整个游戏始终的社会政治伦理，可以在约翰·洛克、卢梭、本杰明•富兰克林等启蒙大家的政治主张中找到原型，即“人，生而自由，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”。每个人都有生命权、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，人与人共处的社会秩序来源于共同的原始、朴素的约定。像是游戏设定的这种极端恶劣自然状态下，个体面临的生存障碍远远超出了个体承受，就必须改变生活方式。单独个体并不能产生新的力量，但个体集合在一起，形成合力就足以克服生存的阻碍。每个人同等地自愿放弃全部天然自由，让渡给整个集体，获取契约自由，由政府保障每个人的生命、自由和财产的自然权利。而玩家扮演的，正是这个虚拟社群的最高决策者。

游戏并未进行直接的道德观、价值观灌输，没有鼓吹皿煮制度至上论。本杰明•富兰克林主张的“任何社会如果宁愿放弃一些自由以获得一些安全，就既不会拥有自由，也不会获得安全。”（Any society that would give up a little liberty to gain a little security wil l deserve neither and lose both.）更像是和平年代的鸡汤文。反倒是克劳塞维茨在《战争论》里冷冰冰地说过，“追求完美的想法，是好计划的最大敌人。”（The greatest enemy of a good plan is the dream of a perfect plan.）才显得更接地气。
生存、生存、不择手段地生存！玩家扮演的最高决策者，时刻都会面临突发状况，顶着种种人性悖论，需要为整个社群作出艰难而痛苦的决定。

游戏进行到中盘，自然环境愈发恶劣，资源日益紧缺，生存压力陡然变大，最高决策者不得不作出选择，是用信仰的精神力量来激励民众，或是推行更加斯巴达式的严厉管制。但社会政治从来不会以发起者的良好初衷和许诺为后续走向，缺乏把权力装进笼子的顶层设计，无非是由大神棍还是法西斯头子来当统治者而已。

终于，一场游戏迎来了结局，哪有什么岁月静好的大团圆，只有劫后余生的一丝侥幸。游戏结语是直逼内心的拷问：
“这一切值得吗？”

但，正是这句结语，结合游戏过程，在国区玩家间引发了一定程度的争议，甚至有游戏媒体用上了“惹众怒”的说法：
都TM末日了，这伙刁民凭什么还要8小时工作制？
粮食储备都快见底了，公共伙食里掺点锯末而已，这伙刁民哪来那么大怨气？活着不好吗？
老子可是最高指挥官啊，伺候不好刁民们，就要放逐老子？反了反了！
老子拼命让这伙刁民都活下来了，他们不知道谢恩也就罢了，还反问“这一切值得吗”，你教育谁呢？

我们熟习的历史，有着太多的宏大叙事结构和英雄史观。“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”表达了先民们对大自然的豁达态度；“为有牺牲多壮志，敢教日月换新天”体现了饱满的革命乐观主义；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说，“科技是第一生产力”，让我的国在一代人的时间里，跃居为全球GDP第二大国。

合上书卷，通常我们没有习惯去思考，堙灭在每桩历史大事件背后的无数普通人。他们在史书上无名无姓，或仅仅是某个庞大数字的一分子，智力和体力都很平庸，目光短浅，被历史洪流裹挟而走，是各级考试都不会出现的考点。但他们都真实存在过，有知觉，有感情。他们可能是你我每个人的先辈，可能就是你我自身。

试想一下：
秦皇扫六合，你是砍一颗首级就能升一级爵位的秦卒？还是在长平，跟40万袍泽们并排躺在坑底，等着沙土渐渐漫过了脖颈？
四平围城，雪白血红，你是严守命令、不放城里任何人出逃的围城方士兵？还是饿以待毙、哭号苦求士兵放行未果，不惜举家自戕的平民？
在《这是我的战争》原型的萨拉热窝围城战役里，你是用子弹精准收割街巷里任何移动活物的狙击手？还是为了孩子们能有一罐过期罐头吃、可以出卖一次肉体的母亲？
一直到这款游戏里，最高决策者可以强令民众在酷寒中拼死工作，被冻伤了就送去截肢。你，有多大概率成为最高决策者？你，有多大概率被送去截肢？

以上种种，海明威给出的答案是，“你会像一条狗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”。

你当然不甘心这种无名NPC的命运，就连《我的团长我的团》里，炮灰团的人渣们都不甘心呢，“…你骗我们有了不该有的希望！我们现在明知道不该有还在想，我们想胜利！明知道死还在想胜利！明知道输我们还在想胜利！想胜利！…是，人活着，总想发点光，散点热，可你不能拿我们当劈柴烧！我们长得不好看，我们长得瘦，那也不是劈柴！我们跟你一样，我们有两只眼睛，我们有一张嘴巴！”

清华大学的孙立平教授说过，“当你为一种力量的崛起而赞叹，乃至热血沸腾的时候；当你为一种力量的覆灭而悲情，感到愤怒屈辱的时候；当你为一种力量的肆虐而欢呼，感觉事不关己，幸灾乐祸的时候，最好先想一想这个问题：
你，以为你是谁；你，以为你会是谁？”

从改革开放前激辩“大学生为救老农落入粪坑牺牲是否值得”、到著名的“扳道工悖论：选择撞死一群违规横穿铁轨的人还是岔路上另一个无辜的人”，一直到《三体III：死神永生》里被骂作“圣母biao”的女一号程心，相信类似针对价值观的讨论还会有很多很多。

（网友为程心绘制的同人图片）

互联网拉近了世界的距离，世界变得更平了。生活在当下的我们，正享受着这场伟大变革的带来的丰富红利，能第一时间体验到全球优质影音游资源，接触到更多元的文化和思维方式，由此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文化碰撞 （Cultural Shock）。

像是大家熟知的网络常用语“666”，有高度赞叹“流畅、精彩”的意味。
但在西方文化中，666是兽名数目，《圣经·启示录》认为666是魔鬼的数字，公众对666有相当的敏感和禁忌。

早年间，英特尔的CPU产品常以CPU主频命名，如486 DX66、赛扬466等，但主频666.66MHz的奔腾III CPU，就专门命名成“奔腾III 667”，同代主频866.66MHz的奔腾III CPU，才按惯例命名成“奔腾III 866”。
真是天渊之别！

人们习惯于有意或无意地用个人预设的价值观去代入场景，表达立场，往往还冠以大众或集体的名义，谋求甚至强求一致认同。这是人类的心理天性，无可厚非。更甚者完全可以像10年前韩寒抨击郭敬明那样，说“事实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值观，不分对错，但是分贵贱”、“他灌输的价值观是很贱的价值观”，但无论如何，都应当充分尊重任何个体表达自我主张的权利，并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去聆听对方的观点。

我们可能还无法理解或认同这家波兰游戏制作组的文化理念表达，但完全没必要作被忤逆状、急于辩白宇宙的真理，更何况对方本无主观恶意。感谢11bit Studio带来的难得文化交流赏析机会，“君子和而不同”，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。文化自信，当从己始。